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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95又一夜驚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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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95 又一夜驚心 (1)

當年小蝶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已出現了兩個男人放大的身影。一個是允禎,一個是方不染,後者是帶著剛接到的皇命來到敦煌此處客棧的。不大的房間內還矗立著另外兩個人,分別是十四的隨從岳暮山和方不染的一個護衛。

此時,小蝶剛醒,揉揉眼,註視著眼前的人,奇怪地問,自己這是到了哪裏,接著又表示出對與圍繞在她身旁兩位故人的好奇,“出淤,十四,你們怎麽在這兒?咦,李燦英呢,他去哪兒了?”

十四搶在方不染前面開口,“這是在西北回族軍隊的勢力範圍裏,敦煌一處簡陋的客棧內。你說的那個人出去找那些帶你們來這兒的回人商隊了,很快回來。”說完,他不顧身旁的方不染,坐倒床邊,摟住臉色蒼白的女人,抱在懷裏,“小蝶,你已經昏迷整整兩天兩夜了,你……你嚇死我了……”

他話沒說完,方不染立即接口朝小蝶微微搖頭,“你還嚇到了聖上。”

女人目光一呆,視線從十四身上移開,看向床邊半跪下來的昔日好友,忽地扭過臉,推開墊靠在她背後健碩的胸膛,正想冷著面說幾句叫方不染難堪的話,忽然,被站在門口那方不染護衛投射過來的眼神吸引。那是一張陌生的臉,從來沒見過的模樣,可是,那眼睛,那裏邊的閃爍的東西卻是叫她如此熟悉,這是怎麽回事?

楞了楞,她又想再把那個高大的黑衣護衛看個仔細,卻是被情緒有些急躁的十四擋住視線。

允禎強行攬過她,對準那張無雙的臉,一陣癡迷。

“小蝶,你來了,我好高興,但是又好擔心。你的傷,我是說你胳膊上的傷居然是由於我的疏忽而造成的,這種意外真叫我難以安心……小岳子,把那壞東西帶上來!”最後一句他沖著門口喊,獨眼岳暮山吩咐了聲門外的親隨,片刻,手裏提著一個用黑布包裹的物體走過來,把那物體交到十四手中,同時揭開了覆蓋在上邊的黑布。一只被捆綁嚴密的蜥蜴暴露在眾人面前。

小蝶情不自禁低叫一聲,就是它,那天把她咬傷的東西。

“給!”允禎忽然往她手裏塞了把匕首,“對於任何試圖傷害你的東西,小蝶,你都有生殺予奪的權力!你完全有支配他們生死的權力。”十四說這句話時眼睛盯著方不染,像是說得別有所指。

小蝶的心思不在放到眼前這兩位共同追求過她的男子身上,她完全被眼前驚奇的景象吸引。揭開黑布的蜥蜴正在變色,由深轉淺,化墨黑為十四衣袖邊的黃赭色。她看得瞪大了眼睛。繼而沒有註意身邊兩個男人的對話。

首先表示不滿的是方不染。不容許任何人侵犯皇權尊嚴的他感到了十四話裏的威脅。於是,他立即做出反擊。與其說這麽做的原因是為了扞衛雍正至高無上的權力,不如說是為了遵循他君君臣臣的儒家倫理。他是這麽對十四說的,

“王爺方才的一番話似乎另有深意,不知是否是在下多慮了?”

對這種委婉的試探,十四壓根不放在眼裏。換做以前,他早把眼前這條漢狗的頭給擰下當球踢,可是現在,心底卻盤算著如何激怒眼前朝廷的這位新額駙,好在回族人的大營前挑起事端,引發出回族人的不滿,把憤怒的洪水倒往朝廷軍隊的駐地和田。

方不染想的除了平安帶走年小蝶這個根本任務之外,還有胤禛下達的另一項密令,那就是如何引誘十四回京。奔喪之後,十四在京城使了個金蟬脫殼之計,留下個面貌相似之人守候在京城的康熙皇陵,真正的自個兒來到西北大漠這片曾屬於他的沙場,一呆就是三年。光這份謀略,這份勇氣,就夠叫金鑾殿的那位放心不下,更何況他還屢次三番與回族人沆瀣一氣?這鬧騰的事兒隔誰身上都會受不了,最最親的兄弟居然不幫襯著自己,總時不時勾結著外族往自己背後使壞,的確叫人傷心。時刻恪守君臣禮儀的方不染凡事都能從為君者的角度出發,因此,他與雍正已經結成了利益共同體,兩人思考問題的出發點是完全一致的。這也促使他榮升為朝廷內一顆新星,儼然有當年他祖父方苞的風範。

十四接過方才的話,手指戳著一臉嚴肅的男人,哈哈大笑。“額駙,咱們可是一家人!何必這麽較真哩?”說完,又笑,笑完,忽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態度親切地拍了拍他肩膀,眼角閃著光,熱情招呼道,“西北邊塞,條件艱苦,皇上能派你這樣的人來,足見他對你的器重與栽培,來,方兄,就沖這點,咱們也該好好慶祝一番,來來來,小岳子,去前面布置一番,今晚,我要與方兄,不,我的好額駙兄弟,一醉方休!”

十四刻意的熱絡與獻殷勤方不染都看在眼裏,臉上卻是不動聲色。這位昔日的翰林學士也像很多知識分子一樣,在處理一些其他人看來很容易甚至不值一提的事情上會出現猶豫的情緒,例如他曾經對年小蝶單戀的感情,但撇除掉這些,一旦投身到他朝廷政務職責範圍內的公事,他大腦的主機就立即自動切換成另一條通路,讓一切的混亂和迷惑都在他本身聰慧的心智面前紛紛褪去喬裝的外衣而自動現形。

當然,他這份交際手腕與處事的日漸圓滑也是與他這幾年在朝廷裏的歷練分不開的。說句刻薄的話,就算方苞再怎麽希望他這個孫兒出淤泥不染,也只能是老人家空切的奢望罷了。常在岸邊走,哪能不濕鞋?方不染曾經不屑的東西到底還是沾染上他一些。但,這只是出於本能保衛自己的一種需要,就像十四寵物蜥蜴會隨著環境變色一樣,本質上的東西依舊沒變。蜥蜴再怎麽變色還是它自己。

聽完十四的建議,方不染微微點頭,看了一眼正越來越靠近十四手中蜥蜴的年小蝶,忽然跳躍著視線投向門口他的那個護衛。淡淡一瞥。但其中包含了深深的含義。這個細微的動作讓屋內僅剩的兩人都沒註意。小岳子已經出去讓店家準備酒菜去了,而十四呢,一會兒瞅著小蝶著迷,一會兒低頭想著心思,對方不染與那高大護衛的眼神交流毫沒在意;年小蝶更是小孩兒家性情,原本對那護衛有些在意的心思此刻也完全被咬傷她的蜥蜴轉移過去,專註地上下左右仔細打量,好奇得要命。

片刻,岳暮山回來,說是一切準備就緒。十四不等方不染說話,就一把拽住他胳膊,幾乎架著他離開。方不染臨跨出門房,不忘回頭朝他那高大的護衛吩咐,“你在這兒小心守候年姑娘,我去去就回。”

護衛應了聲,接收到十四探尋的視線,就立刻垂下頭。十四見了,登時起了疑心。逡巡在護衛平凡無奇的五官上好半天,也找不出什麽痕跡,眼角示意了□後獨眼的跟班,也給了個交待。“畢竟是從京城過來的侍衛,怕是西北一帶的情形並不大熟悉,這樣吧,小岳子,你也留下來,幫忙一起好生照應。”

說是好生照應,其實就是不放心?跟隨允禎多年的岳暮山哪裏會不明白他主子的心思?急忙應了,與身旁那高大的護衛並排站在門檻邊兒,恭恭敬敬送走兩位心思都不在喝酒上的男人。

很快,一陣喧嘩聲從客棧前邊傳到了這裏。岳暮山豎起耳朵,也只聽到了笑聲和酒杯碰撞的聲音,剩下來的對話很模糊,盡管他武功高強,耳朵靈敏,可也聽不清。正有些焦急,忽然不經意瞥見身旁方不染那護衛臉上有些擔憂的表情,心裏陡然一驚,顯然,自己聽不清的對話這人卻能聽得清。仔細打量這護衛,從頭到腳,越看越可疑。這身形,感覺極為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可這臉,卻是肯定不在記憶裏。怎麽回事?

憑著獵狗般敏銳的直覺,他似乎嗅到了一絲不對勁兒的氣味。於是,他決定先發制人,伸出手臂,朝那護衛的胸口探了過去。但還沒等到他摸透對方的虛實,鐵腕般的爪子就鎖定住他。那護衛竟出奇地快,一招之間,反客為主,竟反而把他岳暮山的手給抓住了。

“你……你究竟是誰?”岳暮山凝視那人的眼眸,一顆顆細小的顫栗從後背升起。恐怖的感覺流遍了他的身體!接著,他感到驚慌,從那雙冰冷又兇悍的鷹一般的目光裏,自己仿佛化成了束手待斃的羊羔。這不是一般護衛能給對手帶來的壓力!

“老天!你是年……”忽然,獨眼男人領悟過來,但是對方已不給他任何開口的機會。手掌劈空,猛地朝他後頸使力。悶哼一聲,十四最忠實的奴仆,閉著眼,垂直門檻方向橫趴倒地,昏迷過去。

這個神秘的護衛順著背後門縫兒湊過去,細看屋裏。只見屋內女子仍在癡癡對著圓桌上身體被纏繞住的蜥蜴說話,她一會兒按按它尖尖的額頭,一會兒摸摸它粗糙的表皮,嘴裏不停喃喃自語,

“餵,回答我的問題啊?姓名,年齡,籍貫,所犯罪行?怎麽?不說話?”

“你以為什麽話都不說就能含混對付過去?哼,要是這樣,你就想錯了!社會是寬大的,法律是公平的。正義是不朽的。這可是事實!”

“嗯,你還不說?好吧,我就明白告訴你判決的依據——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知道不?餵,別給我裝,爺我可不吃這一套!別以為你屬於國家保護動物之列,爺我就不敢動你!法律面前眾生平等!知道不?”

見蜥蜴閉起眼睛。屋內女子氣得摞起了袖子,露出纏繞一圈白紗的傷口。用力跺腳踩在原地,又繞著桌子開始敘述它的罪狀。

“我可不是你愛吃的毒蟲鼠蟻。餵,要不是你的主人及時發現,我可就丟了小命。雖然,雖然……這條命……本來就不是我的,可是,可是此次來這裏我還有自己的使命,怎麽可以什麽都還沒做就被你統統攪亂?你說,你的行為是不是需要懲罰?”

說著,她往手裏那匕首的刀尖上吹了吹,一陣陰森的涼風迫使趴在桌上的蜥蜴睜開眼睛。年小蝶手握匕首一步步朝桌上的蜥蜴走去。屋外那護衛正試圖推門的動作突然停下,對女人接下來的舉動感到好奇。

咯噔一聲,匕首割斷的不是蜥蜴的頭顱,而是它身上的粗繩。手捏匕首立即退後三步的年小蝶跳到了床上,朝蜥蜴叫道,“餵,我放開你啦!過失傷人的判決是無罪釋放嘛。你可要改過自新,重新做人,不要辜負我的期望哦,明不明白?還有哦,‘小騙子’的名字太難聽,騙人不是你的本性嘛,嗯……”她環抱胳膊,低頭略微沈思,沖著正以一雙機靈的眼睛盯著她的變色動物說話,“人之初,性本善。這句話用在自然萬物,都一樣合適。這樣,你從今而後,就叫‘本善’好了。嘻嘻,好像和尚的法名,是不?嗯,等會兒,我的同伴回來,也一定會喜歡你的。餵,不過咱們說好了,你亂咬人的壞習慣可不能再犯了。我這回來,可是有很要緊的事。絕對不能耽擱的!‘本善’,你聽明白了嗎?”她絮絮叨叨說著,見“本善”乖乖趴在桌上不動,膽子也就變得大了起來,從床上跳下,走到桌邊,顫著手指想撫摸它的脊背,彎著腰,湊著腦袋仔細觀察了下它並不算暴躁的反應,又從它圓鼓的肚皮判斷出它吃飽不會傷人的事實,才在它魚鱗般的皮膚上落下手指,很快觸碰了下,又立即收回,縮著手放在嘴邊,看著蜥蜴,臉孔上放光的表情淡去。

“被人綁著的感覺很不舒服吧。唉,這點,我也深有體會。不過,我的繩子你看不見,也割不斷……”

屋子裏的她捧著腦袋,斜靠在桌邊,對著蜥蜴發起呆,似乎想起了什麽。而桌上被重新命名的“本善”也似乎通人性似的,十分乖覺地貼在她手腕邊,一動不動。

好半天,年小蝶才嘆出胸中的一口悶氣。“哥哥,你現在在哪兒,又在想些什麽呢?”說著,手指撫摸在“本善”的額頭,輕輕刮著,而這條蜥蜴也十分享受這份寵溺,幹脆爬到女人手臂上,由她按摩。

小蝶一呆,朝它莞爾,“你是想安慰我嗎?你可真是好心!”手指繼續輕刮蜥蜴的小腦袋,另一手托住下巴,眼角露出悲傷,“哥哥……要是……他不是我哥哥,該有多好……”

她的睫毛撲朔在一起,淡淡的水霧蒙上最漂亮的風景,閉上眼,蜥蜴的額頭感受到一滴冰涼,冷血的小動物擡起頭,忽地鉆入她懷裏。小蝶又是哭又是笑,“哎喲,‘本善’,我沒事,我還好啦,你別靠我太近,餵,別太近!”

矗立在門外的護衛此時再也看不下去,砰地一聲撞開門,朝女人走了過去。

早已過了華燈初上時分的敦煌這座古城淹沒在一片依舊泛黃的沙塵當中。漫天的沙礫隨風飛舞,扭擺身體墜。落在古城的任何一個角落。落到光禿禿的枝頭,飄進崢嶸陡峭的懸崖縫隙,鉆過懸崖邊孤零零的一家舊客棧的窗棱,跳躍著騰空的步伐沈浸在喝酒男人的酒杯裏。風更大,沙更狂。酒也喝得更快了。

嚴格來說,方不染已經記不清喝的是第三十四杯還是四十三杯了,他五指張開,在空氣中抓撲第九次,才抓到了桌上又被十四斟滿的酒杯,搖晃著胳膊把杯子往嘴邊送,卻是由於手晃得太厲害,而把整杯酒灑到了自己的長袍上。為了避忌,在敦煌這片回族人的領地,他沒穿官服。

十四盯著他大腿上的酒漬,噙著冷笑回頭瞄了眼窗外,“喲,天,這麽快就變了?!”說完,嘴角帶笑又瞟坐在他對面的男人。兩眼朦朧的額駙兄弟。哼,看你能撐到什麽時候?拎起酒壺,允禎拇指食指相扣微翹,給自己的空杯斟滿。但輪到另一個杯子時,捏住酒壺把手的兩根手指頭卻改變了原先的姿勢,拇指憋進手掌,只剩食指撥弄在把手上。這種斟酒的細節不是極細心之人,絕對不會引起任何的懷疑。十四對此很有信心。這也是他為什麽越喝越清醒,而另一個人越喝越糊塗的原因。他理所當然認為自己勝券在握。已然輕聲哼起小曲。不時打量著門的方向。如果他沒記錯的話,該來的就要來了。

果然,不一會兒,帶著厚氈子的門簾被掀開。前廳走來一個面容黝黑的回族士兵。是烏汗。他來得很急,還沒站定身體,就夠著脖子往前廳裏打量,當鎖定住十四這邊方向時,他才緩和下緊張的情緒。小跑著他走到兩個男人面前。戒備地打量了眼喝得搖搖晃晃的方不染,朝十四行過禮,就湊到他耳邊細語。說完,垂手側立,退卻到一邊,像是在等候什麽,並不著急離去。

方不染眼角餘光以極快的速度瞥了來人一眼,忽然悶哼著趴倒在自己的臂彎裏,埋著頭,像是完全喝醉。

十四拉了他兩下胳膊,又用手指彈了彈他的臉皮,不見反應,這才舒了口氣。瞅瞅客棧裏的掌櫃,擡擡手,喝斥他下去。掌櫃原本佝僂的背脊立刻變得筆直,身體的站姿宛若松樹般挺立,態度恭敬地朝十四頷首,然後,又恢覆了原先點頭哈腰慣性後的姿態,很快退了下去。

烏汗瞅著掌櫃消失的背影,說,“侍衛長這幾年可是蒼老許多……”

十四眼光一緊,掃視伏在桌上開始打鼾的方不染,不再看烏汗,低頭捏著酒杯湊到唇邊,又放下,看著掌櫃消失的背影,緩緩開口,“希望這不是你們大汗今晚要談的主題。”

烏汗一怔,趕緊賠笑,“當然,當然,十四王爺快請吧。咱們大汗可是等候多時。”

十四不說話,只是不停打量烏汗,把他從頭看到腳。“烏汗,你從什麽時候從軍的?”

“十四爺怎麽想起問這個?”烏汗黝黑的臉上閃過不自然,“我的情況爺是知道的,我三年前就跟著咱們的大汗啦。那時,中年的大汗剛成親不久。他的妻子卓瑪已懷有身孕。已經生下三個女兒的她在得知肚子裏是個男嬰時高興得飛奔進大汗的懷裏。認為是阿拉保佑,山神祝福才讓他們在中年有了這個意外的驚喜。如今,歲月過去,大汗兩鬢長出白發,而原本腹中的小生命要是還活著的話,也長成活蹦亂跳的孩童了。我呢,也不再是原先流浪饑餓的難民,能為大汗在軍前效力啦。”

十四略一沈吟,“聽說你們大汗一直沒有兒子,三年前那流產掉的曾是他唯一的男丁。”

“怎麽不是?說起這個就讓天上的白雲皺眉,腳下的黃沙生氣。”烏汗越說越大聲,“那天的事我還清楚的記得,也是在夜裏。我們駐紮在營地的軍隊突然遭到了你們清朝新來的那位年大將軍的突襲……”

聽到這裏,打鼾的方不染的後背忽然變得僵硬,以極小的幅度顫抖了一下,但沒引起話頭正濃說話者兩人的註意。

烏汗的聲音繼續,伴隨著外邊逐漸加強力度的狂風的咆哮,混合在一處,響徹在一株幽幽發暗的油燈下,氣氛忽然顯得淒涼。

“那是我們回族軍隊遭受過的最沈重的一次襲擊。那夜,我們被包圍。到處是哭叫,到處是血腥。原本還在沈睡的許多士兵甚至沒來得及反應,就在睡夢中被割下了首級。即使站崗守夜的許多人,也守衛不了自己的性命。事後,我們都認為,那是一次長久預謀的夜襲。你們那位殺人不眨眼的年羹堯大將軍由此戰得了個‘年夜叉’的美名。

“甚至於寄居在我們軍隊附近的回族婦女,也會拿出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夜叉的名字,來嚇唬不聽話的孩子。她們會說,‘再鬧,就叫年夜叉把你捉了去。’至於那夜,準確地來說,以不再是一場戰役……十四爺,真的,現在即使我閉上眼睛,也能感覺到那個夜晚的腥風血雨。天,地,以及中間的空氣都仿佛變成了血的顏色。我們的一個個兄弟倒下,你們一個個士兵取下他們的頭顱。

因為,按照年夜叉的規矩,是要按取下首級的多少來論功行賞的。就這樣,戰後,一具具無頭屍首橫臥在草地上,我們甚至無法分辨出他們原本的身份。偉大的阿拉真主可以見證,這根本不是打仗,而是屠殺!然而,更不幸的事情發生,剛剛懷孕的卓瑪倒在了血泊中。很快,大汗最深愛的女人帶著遺憾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啊!那可是比全軍幾乎覆沒更大的打擊!大汗一夜間蒼老下去。由此,我們進入了戰略全面防禦的階段。這些痛苦的記憶好像一顆釘死在墻壁裏的釘子,時刻擠壓著我們,讓我們不能呼吸。十四爺,這些情況,您不是早就知道了麽?”

“是,你說的我都知道。我此刻提起的目的不是為了讓你再次陷入痛苦的回憶,烏汗,看著我,再看看醉倒在我身旁的男人,此刻,我要鄭重地告訴你,讓你們拔除那顆釘子的時間到了!就在眼前!”說著,手指方不染。

十四壞壞地瞇起眼睛,從座位上站起,擡起下巴,以勝利者的姿態俯視桌邊的醉鬼。看著烏汗,作起解釋。

“此人,就是朝廷派來安撫西北大軍的欽差。他給屠殺你們族人的夜叉送來的不僅僅是雍正眷顧的旨意,還有充足的糧食補給。要是小岳子探聽到的信息沒錯的話,那些糧晌一天之後,將會沿著敦煌古城的外圍山路秘密運送到和田那邊的駐地。如果說年夜叉是殺害你們族人兄弟的劊子手,是毀掉你們大汗寶貴兒子的元兇的話,那麽,眼前這個男人,這個在雍正面前最受寵信的漢狗就是徹徹底底的幫兇!是一丘之貉!是在背地裏往你們族人身後捅刀子的陰謀家!蒙著臉幹壞事的魔鬼!”

烏汗黝黑的面龐越來越紅,呼吸也隨著十四的挑撥變得急促。看著方不染的目光逐漸兇狠。由開始的懷疑轉化到現在的仇視與憤怒,眼裏釋放出想要把他撕成碎片的含義。

“還等什麽,我的烏汗兄弟,讓我們在去赴大汗的酒宴前送給他一份最大的薄禮吧!你還猶豫什麽呢?我親愛的回族兄弟?拔出你腰間的長劍,只要往這裏斬下,你們曾經所有蒙受過的屈辱都將成為過去!你們逝去的兄弟將會感激你!你們身處天國的卓瑪王妃將會向你跪下行禮!當然,你們現在的可汗更會發放給你豐碩的獎勵!我敢打保票,他會厚賞你。烏汗,只要你拔出你的長劍,對……對……就是這樣,好……好……好極了,小夥子,來,走到我這邊來,砍下你手中的劍,你就贏得了阿拉真主所賦予的一切!榮譽,驕傲,數不清的金錢在向你招手,在向你示意!”

烏汗腦門冒出汗珠,也曾經殺過不少清軍士兵的他,忽然感到口幹舌燥,頭腦一陣眩暈。直覺與本能的告誡沒有賽過外在甜蜜的誘惑與教唆。他一步步朝陷阱靠近。

此時,允禎就像一個即將偷到蜜糖的竊賊,忍不住嘴角邊蕩開笑意。很快,他一石三鳥的計策就要實現。只要烏汗殺了方不染,回族人這邊再想休戰,避免與朝廷正面沖突,也是不可能了,事端一旦挑起,無可避免。而他,將會是雙方火拼後最大的受益者。弱勢的回族軍隊被清軍吃掉是遲早的事,但這不是他所在意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在乎的是和田這塊藏寶地。

據探子回報,和田那兒出產的不僅僅是珍奇的美玉,而是儲備豐厚的金礦。金子,數不清的金子。那兒就是一座金山!一座寶藏!當然,他會感興趣不是為了錢財本身,作為先朝皇子身份,他還沒落魄到為了錢而精於算計的地步。財富對他而言只是工具,用來招兵買馬的工具。

《三國志》裏劉備與曹操早年迥然不同的命運已對此做出了最好的證明。身世落沒的劉皇叔離開物質基礎的支撐,只能在兩個把兄弟的陪伴下顛沛流離,寄人籬下輾轉各處接受別人的接濟;而家道殷實的曹操的起點就不一樣。首先,他付得起賭場的籌碼。變賣家宅產業充作起兵的物資,接著聯系起周圍的親戚,很快,他嫡系的一支兵馬就組建成功。

雖然人數不多,但卻為他今後吞並天下做了最堅實的奠基。玄德無財無勢,僅依靠著所謂名義上掛在嘴邊的“仁義道德”和流傳在一些愚人心中的口碑,才招才攬士,漸漸有了自己的據點與領地;而曹孟德不同,一切都是講實力。憑事實說話。而他的物質基礎無疑是這片事實中最無聲卻又最有力的部分。當然,比起東漢末年的其他人,他曹操的實力根本算不得什麽,但是,袁紹袁術之徒,根本就不在天下英雄範圍之內。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辛棄疾說得一針見血。

同類才有可比性。

因此,本質上說,在十四看來,劉備與曹操的本質完全一致,只不過披了層偽善的外衣。就像他的四哥胤禛一樣,不了解他為人的愚蠢百姓總是為他的慈悲交口稱讚,卻不知他骨子裏侵略的本性。老四的虛偽與劉備如出一轍。而十四則自比曹操。堅定相信總歸會有屬於他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那一天,並為此朝著曹孟德昔年的方向堅持努力。

除了挑起戰事,掠奪黃金的兩種實際利益之外,他還能除掉眼前惹他不快的漢狗。他想要他的命不是一天兩天了。

相對於雍正右臂的年羹堯,翰林出身的方不染就是更忠誠的左臂。右臂支撐著西北,左臂支撐的卻是朝廷。即使前朝張廷玉那些老臣還在,但雍正重用的卻都是自己手裏的謀臣。這點,其實不用京城那邊的來信,允禎他自己也能得出這樣的結論。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是哪個朝代都不能改變的宿命。

當然,談起私人恩怨的話,對這位已身為額駙的男人,他也沒有丁點兒好感。不僅僅因為他是漢人,還緣由其與年小蝶捕風捉影的傳聞。這些傳聞常常弄得允禎十分狼狽。畢竟,他是親口從小蝶口中得知她愛慕之人名字的見證人。小蝶愛的是老四,這是她自己親口說的,但,後來為什麽又為傳出與方不染的暧昧呢?

本來他不信,一點兒也不信,但之後被調任西北大營為大將軍,遠離京城的他已不再能直接判斷出什麽,眾口鑠金,慢慢地,方不染的存在也就成為他心頭的一根刺。雖然,這情況在小蝶病故的消息傳來後消失過一陣,但很快,隨著佳人再現的狀況,這根刺再次鉆到了他的心底。滅老四,他可是要費番功夫,滅這條漢狗,他只要動動嘴皮。

想完他的一石三鳥的計策,他眼角細細的紋路間都填滿了笑意。

不談一個陰謀家的即將得逞,這讓我們感到不寒而栗。讓我們再仔細觀察一下已然成為砧板上魚肉的男人的反應。方不染,一個長相斯文,學識淵博的年輕精英,一個早在康熙朝就敢於直言滿漢不平等待遇的小憤青,一個如今已成熟穩重的雍正臂膀,他,當真醉了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

在雍正上、臺之前一直大隱隱於朝的方不染那幾年在京城交際圈中學會的最大本事就是喝酒。中國人傳統的酒文化營養被他充分汲取。從一開始的一滴就醉練就到如今千杯不醉的入化境界,這份執著,一如他探索古籍中千古傳延下的不變真理一般,是孜孜不倦,惹人欽佩的。他是帶著一份跳出飲酒之外的境界舉起酒杯的。那意思好比老莊所言的用出世之身行入世之舉一般。某種意義上說,他喝下去的不再是酒,而是一杯忍耐,一杯堅韌,一杯勇氣。這樣的酒,即使再喝多少也不會醉。於是,那幾年,他一邊全心投入為胤禛霸業謀篇布局的策劃,一邊與所需要打交道的重要人士應酬交際。練就了一套喝不醉的絕密本領。而這套本領,是他從來未在外人面前展露過的。通常,在該醉的時候,他就像現在一樣倒下。所以,他不會醉的實情一直都是個秘密。瞞過了所有人。包括現在正教唆著別人砍下他腦袋的允禎。

現在,他的矛盾來了。是繼續裝醉,還是奮力抗擊?前者意味著任人宰割,後者也不過是徒勞地抵禦。只有在這時,他才發出“百無一用是書生”的嘆息,恨自己為什麽不像已故的妹子濯蓮一般練就一身好武藝。然而,他縝密的思索還不僅僅限於此。他想到了更多。根據耳畔方才十四與那叫烏汗的回族士兵的談話,他腦中又是混亂又是清明。

顯然,透過身前這兩人的談話,他獲取了很多有用的信息。十四王爺居心叵測,明顯意圖利用自己挑起大清與回族軍隊再現廝殺的對峙僵局,另一方面,也就是年羹堯在西北建立起獨當一面的威信。在反叛大清的這些回族人眼裏,似乎根本沒有當今聖上雍正皇帝的存在,呼嘯在這片西北大漠的統領只剩下令他們聞風喪膽的夜叉大名。這則消息,一旦傳入京城,無論對胤禛還是對年羹堯怕都是極為不利。此外,允禎顯然仍與京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否則,就不會將自己此次西北之行的具體事宜探聽得如此周密,連糧草供給的動向都摸得這樣清晰。這種人如果繼續留在西北,恐怕遲早會給當今聖上帶來禍患。一山不容二虎。若是大清朝沒有四爺,或許,他十四王爺會是個絕佳的良君。可是,現在,執掌大清江山的不是他。於是,糾結的矛盾出現。帝王家最根本的爭奪又將開始,權力那血淋漓的新一輪游戲又將啟動,按下開始機關的就是這十四王爺。

如上這些都是清楚的部分,更迫切的是作為皇上欽差的他該如何應對這一切呢?對這個問題,他感到混亂。一時理不清思緒。如果不想任人宰割的話,他是否該振臂呼救出守候在年小蝶房裏的護衛呢?雖然戴著面具,但仍改變不了身形和聲音。這護衛是否會為了救他而暴露出西北大將軍的身份呢?若果真如此,將帥落入敵手,整片西北大好的戰局將毀於一旦,數萬將士的性命換來的勝利果實將由於他一個人的安危而摧毀,他……他……方不染真是罪該萬死了。還有,如果他呼救的話,是否會幹擾到年羹堯的出手搶人呢?不管怎麽說,在他腦子裏生根的念頭是,年小蝶絕對不能留在這裏。若是他叫嚷時,年羹堯還未出手,那麽是否會因為他的呼救而打草驚蛇,使得為救妹妹而不顧深陷險境的哥哥而過早暴露呢?那樣的話,死的就不僅僅是他方不染,還有雍正最重視的一對兄妹。這也是絕對不能出現的情況。

那麽,排除掉種種可能,或許上天垂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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